🎆〈 制服下的煙花 〉・珉佑 １

他曾經愛上一頭湛藍泳池內豢養的鯨。

落花和夜星透過水垢雜生的窗沿綻放，尾鰭遨遊時翻轉所濺出的水聲悄悄傳進耳裡，日復一日刺鼻辛辣的消毒氣味是他的印記，小小的館場充斥著鯨鳴與愛語，刻畫著他們相戀的五感銘心。

膩滑的池邊，站著一個身著白色襯衫的修長身影，袖口被雜亂的捲至了手肘，掌心隨意插在褲子兩側口袋。

泛著銀邊的鏡框襯托一頭整理過的烏黑髮鬢，細長漂亮的眼睛看著毫無一絲漣漪的泳池，條條浮動的分隔線微微晃動，他想像著什麼是溺斃的滋味。

近晚時分，雖然正值暑假卻依舊傳來操場陣陣歡笑和球聲，青春的歡騰和陰沉的靜默被一道牆乾脆劃分，泳池裡內波紋橫生而裂出微光的細痕吸引了他的視線，他微微拉了拉有些合身的長褲後蹲下，想更近一點的追逐眼底那抹轉瞬而逝的明亮。

光隨水而生，也隨水而動。

紋路不曾固定，總飄忽飄移。

撲通一聲。

四面八方的水氣瞬間浸濕了全身，突然改變的壓力讓耳朵有些不適，他知道這只是泳池，對他的身高來說直起身子就能站起，但是被水包圍的感受是那麼強烈失重，依舊讓他滿心懼怕。

眼前只剩一片漆黑，那年那人曾經喋喋吵鬧的話語，就像留聲機一樣在耳邊清晰可聞。

「就算不戴蛙鏡，在水裡也能張開眼睛啊！」

「你張開看看嘛！」

直到現在，他都還是沒有勇氣。

沒有勇氣張開眼睛、沒有勇氣站起身、沒有勇氣忘卻那抹鯨藍、也沒有勇氣離開這座囚籠。

氣泡噗嚕嚕的從鼻尖竄出，身體自動開始缺氧的掙扎，手臂大幅度的划動而拍起巨浪，基於本能他腳尖嘗試往下站起，卻發現本就不諳水性的他，在意外發生的當下根本無法好好掌控自己的身體。

現在不是不敢的問題，是不能的問題。

這是懲罰嗎？

懲罰他心裡藏著在水裡才能呼吸的人，自己卻連憋氣都是煎熬。

然後朦朧之間，他又聽見撲通一聲。

波動由遠而近的襲近，泳池的水冰涼刺骨，握住他手的那個溫度卻燙得嚇人。

下一秒他被一拽而起，終於能踩到地之後他才反應過來的劇咳出聲，臉上尚存的濕意讓人無法睜眼，手邊的那陣暖意卻依舊沒有鬆開。

「你還好嗎？」

「媽啊你至少也有 180 公分吧，在一個不到 160 公分的泳池裡撲騰撲騰地做什麼啊？」

「我不會游泳。」見他開口說話，那人終於安心似的鬆開了他的手，他抹了抹臉，微瞇地張開了眼。

「相逢即是有緣，我教你啊！我是泳隊隊長，不要擔心！」

他見他綻開了笑，兩邊虎牙抵戳在下唇際，瞬間不知道刺眼是來自於他進水的雙眼，還是因為那太過無害的彎弧。

「我沒有想學。」

掙扎著往岸邊走去，全身濕透的重量步步將他往下拖，一個大男人在泳池裡連站都站不穩，搖搖顫顫的。

「你不是我們學校的人吧？」

「不然你早就認出我了。」

這孩子，還天生帶點臭屁的本領？

但還真可惜，他四捨五入也算是所謂他口中「我們學校的人」。

在心裡兀自對話完畢，他一句話都沒有開口；好不容易走到岸邊，卻發現不中用的手臂軟的像橡皮糖，踮踮跳了幾次都無法將自己撐起。

身後水花瞬間潑灑，他抬手遮擋，不過剎那的光景，再放下手那人已經高高在岸邊興致饒饒的看著自己。

「需要幫忙嗎？」

「⋯⋯」

評估了一下情勢，又看了看最近的階梯離自己甚至還有半個泳池遠，人在泳池湖還是得低頭，於是他默默朝岸邊那人伸出手，明確拉我一把的提示。

「好歹我也救了你，從剛剛到現在你居然只跟我說過一句『我不會游泳』跟『我沒有想學』，對救命恩人這個態度，不太對吧？」

沒想到他只是蹲下，雙手甚至抱胸藏起，一點都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這裡果然是不祥之地，他真的得記取這麼多年來的教訓，自己就是天生和水八字不合。

「⋯⋯謝謝。」微側過頭，他說。

「還有？」

「⋯⋯」

「好冷。」

是真的好冷。

他本來身體就虛，現在浸濕了又吹到室內的空調，衣袖下的胳膊都浮起細小疙瘩。

見他臉色真的不佳，他也乖巧不再胡鬧，伸手一拉便將他連拖帶提的從池內拔起。

轉身他走向角落疊放的包包，抽出一條寬大的潔白走回，然後蓋上面前那個矮自己半顆頭正打著哆嗦的身影，還想再開口說點什麼，那人卻難得的主動出聲。

「可以⋯⋯幫我撿一下眼鏡嗎，好像掉在水裡了。」

行，小事。

轉頭跳回水裡，甚至不用憋氣，因為輕盈的眼鏡就浮在離他不遠的水面上。

一把抓過游回岸邊，他將眼鏡物歸原主，明明可以自己上岸的，但他偏偏要學他剛剛的模樣伸出手，要他也助他一臂之力。

只見那人接過眼鏡之後立刻戴回，嘴角勾起一個雖然輕微但再明確不過的笑容，轉身便往出口走去。

「欸！你講不講武德？你身上還有我的毛巾欸！」

「全圓佑。」

「夠聰明的話，找到我，我就還你。」

「那要是我找不到你呢？你沒聽過校隊的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這個傳說嗎？」

「那⋯⋯」

「就當成是我用我的名字，跟你換一條毛巾了。」

他再度邁開腳步，只是這次右手揮了揮披蓋在頭上的軟白。

「我叫金珉奎！」

「你有沒有聽見啊，金－－－－珉－－－－奎－－－－－」

當然聽見了。

叫的這麼大聲，全世界都聽見了。

看來傳說其來有自，真的是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