珉佑 15
今天照理來說應該只是金珉奎身為急診室的實習醫生,混亂又吵雜的日子裡不變的一天。
他站在櫃檯靠門口的地方翻閱著病例,身邊病床來來去去,口袋裡各式各樣通知的逼逼聲響個不停,那都是日常,都是習慣。
抬頭隨意望向自動門外的氣候,春光明媚、樹梢被微風輕輕吹過,如果他站在門外,鐵定可以聽到颼颼的抖唆聲。
「出門時忘記幫他圍上圍巾,幸好今天不太冷。」他這樣想著。
「天氣這麼好,下次放假的時候鐵定得帶他出去走走。」
「去海邊好還是去山裡呢?露營好像也不錯?」
「不過他那麼粗手粗腳,還是租個露營車那種方便的好了⋯⋯」
「在那之前,要找個名義送他那台藏在衣櫃裡的相機了⋯⋯還是就今天?到時候讓他帶著出去玩,他鐵定又要沿路拍個不停。」
想笑卻還是有些執勤中的克制,他低頭輕咳了幾聲,眼中的喜意卻藏不住,滿腦子都是那個明明秀氣卻常常逞兇鬥狠的違和臉蛋。
「晚上回去煮什麼好?」
「今天那麼值得慶祝,就煮他喜歡的部隊鍋?」
「他喜歡的泡麵櫃子裡應該還有⋯⋯今天不念他,多幫他加一包神奇調味粉吧。」
用筆點了點面前有些久都沒有跳到下一頁的病例,珉奎自己在心裡敲定了一切。
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他應該⋯⋯還談的順利吧?
珉奎有些小小的緊張,於是和櫃檯值班的同事比了個暫離的手勢,塑膠鞋踩在過於光滑的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拐彎就繞進了防火門裡。
掏出手機,他撥打那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電話。
「嘟嘟⋯⋯」
只是好幾通,都是這樣響著響著就轉進了語音信箱。電話那頭他想聽見的聲音,遲遲都沒有出現。
「畢竟他頭銜也不小,可能還需要一陣子吧,」兀自的替無人接聽的狀況下了註解,珉奎又回到了工作崗位,嘗試重新將注意力放回一個個攸關生死的醫護日常,卻有一小部分的自己,始終惦記著那數通未接。
走到他的病人身邊,這是一個剛剛還鮮血淋漓的病患,幸好現在生命徵狀已經慢慢穩定;看著佈滿繃帶卻穩定起伏的胸膛,珉奎胸腔內的火熱撲通撲通的有力跳動著。
從小到大,他心無旁騖,就喜歡救人。
小至路邊的流浪走獸,大至隨機看到的天災或人禍,無法見死不救的正義感和使命感天生牢牢焊在血液裡,這樣的他,想都沒想就一意孤行的走上了醫學。
幸好他的腦子還跟得上他的夢想,一路沒有太大的跌撞,穩穩地就以優異的成績進了醫學系,現在又以優異的成績成為一眾實習醫生中最令人期待的明日之星。
珉奎其實不在乎這些外在的功名利祿。
只要一個人能因為自己的協助而少些痛苦,對他而言就是最大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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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遠而近,救護車的鳴笛聲停在急診門口,然後是救護人員、護理師和值班醫生紛紛擾擾的問診和確認,珉奎背對著這一切,畢竟他現在還沒有能力可以處理真正緊急的病患,只能依據學長的分配照顧些穩定的病人。
啪唧啪唧的雜亂腳步此起彼落,依稀,他還聽見學長正對著救護人員怒吼。「根本不在這一區的傷患,為什麼堅持要送我們這?他已經大量失血,如果在繞路的過程中病患休克昏迷該怎麼辦?」
「我們也不想,是這個傷患堅持一定要送來這裡,我們也沒辦法啊。」救護人員無奈,繼續報備當時情況。「報案人正巧路過,看他渾身是血躺在地上,那邊幫派混雜,有可能是鬥毆情況。」
「身上有多處大範圍撕裂傷,應伴隨嚴重內出血,另外手部和腿部都有骨折情形,頭部有鈍物撞擊痕跡,腦內有無損傷目前還無法判定。」救護人員飛快描述著病患的重傷程度,即便只是一般人,光聽都能知道情況有多危急。
「眼鏡、眼鏡!都碎裂向內刺了還不幫他拿下來?想加重他的出血還是想讓乾脆讓他失明?」醫生邊掌握狀況,邊快速掃視傷患狀況,分秒必爭的情況下句句都是急迫。
幫派?鬥毆?失血?眼鏡?堅持⋯⋯要來這裡?
關鍵字一個一個傳到珉奎耳裡,然後他幾乎是立刻想起那些無人接聽的電話。
手中的筆不自覺鬆開掉落,在他還沒意識過來時,身體已經率先轉身飛奔,追上了正在遠離自己的病床。
「金珉奎!走開!這不是你能處理的!」學長見珉奎突然來勢洶洶出現,怕妨礙救援而立刻遏止了他的動作。
「⋯⋯全⋯⋯圓佑?」
珉奎恍若無聞,他只是呆呆盯著眼前那個連五官都被血跡近乎埋沒的臉龐。
即便髒污難辨,都不妨礙他一眼就能認出那是今早還在他懷裡吻著笑著,還拉過勾立下約定的人。
「你認識?」見他說出傷患姓名,病床旁的人員通通為愣,腳步沒有停下,卻紛紛抬頭望向珉奎瞬間刷白的表情。
「全⋯⋯圓佑?你醒醒⋯⋯你⋯⋯」
即便自己是醫生,腦中卻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旁邊的人嗡嗡地向他說了些什麼,他只是輕輕撫上圓佑的臉,掌心立刻被大片的紅給浸濕;奇怪,明明血跡是那麼溫熱,為什麼手上傳來的溫度,卻那麼冰冷?
「答應⋯⋯你⋯⋯咳咳⋯⋯」
「你⋯⋯的我做⋯⋯到了喔⋯⋯」
像是只對珉奎的聲音有反應,圓佑似有若無的聲音斷斷續續,沒有人聽得懂的話,珉奎聽懂了。
「我知道,我知道,謝謝你,不要講話了,嗯?」
看著他一出聲,血就如湧泉般從口中溢出,珉奎眼前越來越模糊,用力眨眼讓淚珠掉落,他現在最沒有資格哭。
「可是⋯⋯晚上,好⋯⋯像吃不⋯⋯了飯了。」
「珉⋯⋯對不⋯⋯」
他想道歉的。
可是他真的好累、好冷、好想睡覺。
「我一定傷得很重吧?」
「讓他看到了,不知道他會不會很擔心?」
「好可惜,今天晚上他一定會煮很好吃的飯給我吃的。」
「我會死嗎?」
「至少死前,能見他最後一面。」
「已經比很多人幸運了。」
在一片黑暗裡,圓佑模模糊糊地想著。
眼前好像突然有盞很亮的燈打下,可是他感受不到暖,身下又硬又冰,他最討厭冷冷的東西。
「金⋯⋯珉奎⋯⋯」
嘴巴嘗試著動了動,圓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成功唸出這個溫暖的咒語,他只覺得好像慢慢的好像變得舒服了,不痛了。
不愧是他最愛的人,就連名字都有魔力。
圓佑輕輕勾起嘴角,意識似乎沉進更深的泥淖裡。
然後他想起那天他們在和今天一樣璀璨的日子,以最荒唐的方式相遇了。
然後相識,相愛,相許了無數個承諾和未來。
未來啊⋯⋯好想和他擁有未來,那些他們牽著手描繪過的一磚一瓦、一椅一櫃、一狗一貓的美好未來。
可是他好像,沒有未來了。
真的好想好想⋯⋯跟他說聲抱歉,還有,他真的好愛他。
他應該都知道的吧?
他是最聰明的,他的醫生啊。
一陣刺耳的嗶聲迴盪在手術室,那是圓佑聽見的最後一個聲音。
「患者心搏停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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