珉佑 １５
「我回來了。」
比預定的時間晚了些，珉奎帶著一身清冷寒意，走進溫暖室內。
「醫生，你等我，我這關快破了！」自從住進珉奎家發現遊戲的美好，圓佑一顆心除了撲在愛犬身上，就是撲在一片片的遊戲光碟裡。
「沒關係，你玩，我自己來。」
脫下外套放進衣帽間，珉奎走向盤腿坐在客廳地毯上，那顆因為怕冷而將自己包成圓球的小貓。
雙腿輕輕跪地，他從後方伸出雙手，緩緩圍住了圓佑的肩。
將頭埋進眼前白皙的脖頸之間，香軟的氣味好像有療癒的功能，珉奎頓了頓，只是默默加深了擁抱的力度。
「怎麼了？」
感受到跟平常不同的氛圍，圓佑不管贏局就在眼前，隨手將遊戲機一放，乖巧向後靠進他懷裡。
「八道力量⋯⋯今天得充多一點了。」
珉奎沒有抬頭，只是模糊不清的低喃。
圓佑沒有多問，小小的掙扎著轉了方向，看著就在面前依舊俊氣卻足顯疲憊的臉龐輕輕捧上，然後印上自己的唇，一遍又一遍。
「我們醫生怎麼那麼辛苦？」
「看來我要趕快發大財了。」
「怎麼，要養我？」
「養啊，那一群好吃懶做的我都養了，你又帥又會煮菜，養了更不虧。」
「太好了，那我要躺下囉？」
「不行，你要先去煮飯，我好餓。」拉了拉珉奎的衣袖，圓佑苦哈哈的皺起臉，肚子還應景的咕嚕咕嚕叫。
「抱歉抱歉，我這就去。」
熟練的繫上圍裙，珉奎拿出兩個鍋放上爐台，一個燒了開水，一個準備乾煎。
蔬菜調料都是常常做的配方，珉奎沒花什麼腦筋思考，唰唰的就是行雲流水的操作，只是拿起刀正要切下解凍好的肉塊，看著手微微沾上的黏液和血紅，他剎那猶豫、又猶豫著，遲遲無法下刀。
那讓他又想起稍早的那場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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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他正在休息室，才剛要換下白袍，頭上卻響起了廣播。
「9595，一樓領藥櫃臺。9595，一樓領藥櫃臺。」
珉奎腦子還在嘗試跟上，身體就已經率先做出反應，他狂奔而出後轉了個彎，便看見群眾正圍著倒地一人熙熙攘攘的喧嘩。
「讓開，醫護人員急救。」
9595 是醫院的共通緊急救護代號，聽見廣播代號時，離現場最近的所有醫師和護理師都必須出動支援。
珉奎才剛靠近，就看到一名老翁已經失去意識，鮮血甚至還不斷源源從嘴邊湧出。
同時確定患者的傷勢和狀態，珉奎發現他已經沒了心跳脈搏。
幾乎是立刻開始心肺復甦，他跪坐在地一遍遍默數著次數和秒數，然後身邊湧入其他前輩醫師和護理師，已經施作一陣急救的珉奎卻像著魔似的不顧他人拉扯，直到被下一個接手按壓的醫師強行拽出，他才有些回過神。
他在旁邊，呆呆的看著眼前一輪換過一輪的急救措施，卻始終沒有喚回患者的心搏，最後他看見前輩終於停下手，搖了搖頭。
「準備宣告死亡時間吧。」
「不⋯⋯行。」
「為什麼不再試試看？」
「搞不好下一次，下一次他就會回來了。」
珉奎想上前，卻直接被身邊數個學長揪住了衣衫。「菜鳥，醒醒。你也知道吧，他已經走了。」
「沒經驗，就別待在這礙手礙腳的，你去冷靜冷靜。」
拍了拍珉奎的肩，大家開始各司其職的處理著眼前的突發狀況，徒留一人，只是盯著自己染血的雙手。
他忘不了滾燙的猩紅開始凝固冷卻的窒息感，也無法擺脫是不是如果他當下再快一點趕到、再快一點開始急救，就不會有人離去的愧疚感。
醫院總會人來人往，不管是痊癒的走出大門，還是再也無法看見隔日的清晨，都是常態。
他知道的。
可是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親手靠近死亡。
書本上的知識和教學，每一頁每一字都是那麼厚重可感；唯獨親身經歷的現場，卻是如此雲淡風輕。
彷彿一切都只是SOP，沒有波瀾的廣播、慣性的確認、急救的次數和頻率、然後輸出結果。
理智層面他完全理解，這樣的步驟一點錯誤都沒有，而且不帶情緒的專業，才是醫生應該有的職業操守。
但身上沾染的紅，好像火烙上的熔刻，即便他再怎麼刷洗，都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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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靠在身旁湊著熱鬧的圓佑，見珉奎今日一再反常，歪頭想了想，隨後轉身溜進房間套上所有禦寒衣物，捎上幾個暖暖包塞進口袋，他又飛快轉出，直接將還未處理的食材放回冰箱，關上瓦斯爐。
「醫生，走吧，哥帶你出去𨑨迌*。」
（*附註：𨑨迌（tshit-thô）為臺語「玩」的意思，空耳發音近似「氣桃」）
將他才剛掛上的大衣重新拿出，圓佑糊裡八岔的把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珉奎塞進外套裡，牽著他就推門下樓。
「我車⋯⋯不停在這？」珉奎看著圓佑直直往前，想停下腳步卻又一下子被拉走。
「今天你不用開車，坐我的。」圓佑走到自己的機車邊，拉開置物箱遞過一頂嶄新的安全帽。
「有坐過機車嗎？」
「沒有。」
跨上機車，圓佑理了理頭髮後也戴上安全帽，雙手往後一伸拉過珉奎，環抱住了自己的腰間。「那就抱好我。」
「走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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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後他們駛出都會圈，旁邊的街景不再繁華嘈雜，線道也變得稀疏順暢。
刮臉的寒風呼嘯在催下油門的瞬間，圓佑趁著紅燈，把珉奎的手一個一個的放進外套口袋，他才發現裡頭早已被事先放好的暖暖包烘的許熱。
這就是圓佑的溫柔，細膩、沉默、卻無微不至。
車速穩定推著他們前進，珉奎看了看路牌，知道他們已經完全離開市區，正在往郊區移動。
前面是一段知名的隧道區，長長短短各式間距的隧道不間斷的一個接一個，直接打通了山脈，為行路人提供更快捷的車程。
當他們閃進了第一個、第二個，珉奎感覺圓佑的油門催的更深了。
「醫生，你試試看雙手舉高。」他拉開安全帽的風罩，往後大喊。
「雙手舉高？」
「嗯，舉高！」
珉奎鬆開環抱，確定自己坐穩了之後緩緩的聽話把手臂舉起。
風阻在高速行駛下不停拍打他的掌心，第一次，他覺得虛無縹緲的風，好像有了能夠碰觸的具體實感。
「是不是好像可以抓住風？」
「我喜歡這種感覺，好像隨時都能成為風，很自由。」
圓佑隨後突然放聲呼喊，回音在隧道裡不停盤旋，一人份的歡呼，似乎變成了數人份的喊聲。
「不開心，就叫出來。」
「在心裡，只能任由它悶著爛。叫出來，不快樂在這裡面彈彈彈的，就不見了。」
圓佑側過頭，一字一句在很快寂靜下來的隧道裡更顯清晰。
「隧道就像被人遺忘的時空膠囊，你會無數次的進來、也會無數次的離開，但它就在這，始終在這。」
「所有想拋下的，都不要再帶走了，它會替你藏好所有，包含你的不快樂。」
「等我們出了隧道，呼吸到新鮮空氣的那一霎那，就是全新開始。」
圓佑認真說完，然後爆出一頓燦笑。「很假掰吧？這是以前我老大跟我說的。我哪懂什麼膠囊，什麼誰在誰不在的，隧道不就是隧道。」
「可是，在這裡盡情鬼吼鬼叫後再騎出去，真的好像原本很不爽的，都會消失。」
「你試試？這樣『嗚————』的大叫看看。」
珉奎拉開安全帽的擋風片，雙手圍著唇圈成Ｏ形，然後學著圓佑大吼出聲。
聽著自己的情緒在隧道裡繚繞，然後他們義無反顧的飛速向前，衝破一次又一次還殘存在空氣裡的餘盪。
如果有別人也在隧道裡的話，一定會覺得他們是瘋子吧。
但是珉奎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這麼放肆酣暢過。
對於死亡，對於懦弱，對於懼怕、對於迷惘，珉奎一遍遍高舉著手盡情大喊，將這些不安全數繞進風中。
空無一人的隧道只有他和他，此起彼落的呼叫聲由近而遠的次次發散，迷幻的就像異世界。
最後一個隧道昏黃和戶外漆黑交替的那一剎那，他掌心向風，眼見大海，糾結在心裡的黑暗，好像真的被遺留在已經飛速駛離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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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意停了一間還亮著燈的雜貨店，珉奎和圓佑進去抓了些食物、飲品和揣想等等會用到的商品，正要走去結帳。
看圓佑直直盯著櫃檯旁陳列的物事，珉奎勾起嘴角，帶上了幾個一起放上了清算檯面。
然後他們停好車，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向那片暗藍無際的平緩。
隨意鋪了件從家裡帶來的紅綠相間毯子，圓佑拉著珉奎一屁股坐下；亮起剛剛才買的節慶燈泡當作照明，完全沒有安排過的物品顏色還剛好湊成了神秘的紅綠燈，明明一點都不搭嘎也毫無美感，但兩人相視後卻都漾起大大的笑容。
「大冬天的，誰挑晚上來海邊？」
將自己身上的大衣脫下，珉奎隨意拉上裡內的連帽簡單遮擋，順手便將衣服替圓佑蓋上。
樂得接收溫暖的小貓將手腳都藏進毛呢裡，將衣領拉到下巴，看起來開心極了。
「就是大冬天的，晚上海邊才沒人會來。」
「今天晚上，這片海都是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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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填飽肚子，圓佑站起身，一把將珉奎也拉起。
「走，我們去玩！」
「欸！黑漆嘛嗚地玩什麼？」
「那還不簡單？」
圓佑將串燈的一頭綁上自己的手腕，再將另一頭繫上珉奎，兩人之間便牽了一條盈盈閃爍的昏黃，在手與手的擺盪之間明明滅滅。
無人的深夜海邊，卻有了一陣陣的肆意笑聲。
圓佑拽著珉奎，沿著海浪拍打的波緣追踏，為了不讓鞋子濕，他們必須一直注意著浪花襲來的瞬間，兩人中間還有不能斷裂的連結，結果最後常常是你拉著我、我推著你跌坐在海裡、沙邊，全身上下的衣服早就變得髒兮兮，但玩心大開的男人根本不管不顧，反而鬧騰得更為開心。
玩著鬧著、也循著海線走著，珉奎看見身旁有一細枝，隨意抄起便在沙灘上寫了串字。
「這什麼？看不到捏？」
「你站那裡不要動，然後手伸出來。」
兩人各站在文字的一邊，然後兩人向彼此伸出的手照亮了黑暗。
「Serendipity.」
珉奎寫著，然後輕輕唸出口。
圓佑不太熟練地跟著複誦，卻不知其意。
「這是傳說裡，三個王子在踏上一連串的冒險之旅後發明的詞彙。」
「意思是在無預警的情況下所遇到的好運，這也曾經被公認是最美的英文單字之一。」
「全圓佑，謝謝你帶我看了這片我此生見過最美的海。」拉著燈線，珉奎將圓佑帶進懷裡緊緊抱著。
「從你出現的那一天開始，就是我生命裡最最幸福的意外了。」
「未來⋯⋯也一直待在我身邊，好嗎？」
偶然的相遇，要花多少力氣和運氣才能成為必然的相愛？
有多少在人海中失散的緣分，就有多少有緣無份的無奈，能夠走到彼此身邊，甚至像現在能夠相擁，都是千萬中取一的奇蹟。
「醫生，你知道我們做這一行，什麼都可以隨便，只有承諾從不隨便。」
「我沒辦法像你一樣厲害，英文我能念出 ABC 順序都得拍拍手，所以對我來說最美的單字不是你剛剛說的那個什麼蛇紋滴滴，是金珉奎。」
「美好的、溫暖的、燦爛的、值得的，對我來說，能說出口關於好的形容詞，都是金珉奎。」
圓佑在珉奎懷裡抬頭笑著，毫無光害的海岸線上有著耀眼的星星，在天上、也在面前。
「那不就便宜你了，還可以少認識很多個詞。」
「嘿啊，我只要有金珉奎一個就夠了。」
「笨蛋。」
「你再說我是笨蛋，我就親你喔。」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話還沒說完，圓佑咻地就從他懷裡竄出，跑向更遠的海邊。
「欸，不是說笨蛋就要給親的嗎？」
「不要給我欠債喔！全圓佑！回來！」
「就是要欠你，來討啊，還是要我教？」
跑的人等著追、追的人看著跑，接近二十代的尾端，他們在另一個人身上，找到了關於自己，關於愛。
「醫生，一起玩這個！！！！」回到他們的毯子，圓佑抓起剛剛珉奎替他買的，撕開包裝後拿出口袋的打火機，瞬間就點燃了夜裡最光亮的火花。
「哇～～～～～～～～」
「我一直以為這是給小孩的，原來這麼好玩嗎？」
珉奎放慢腳步，看著面前人拿著仙女棒又叫又跳，不時還揮啊揮的，耀眼的煙花在他身邊隨著動作一次次流彩熒熒，鏡片因為反光而爍著他的臉，那是再單純真心不過的笑容。
不急著加入，珉奎更想好好看著他，終於擁有快樂。
他的心上人，是撒著滿天星空來的。
你可以說他壞、說他不務正業、說他把日子都活成了殘廢，但你不能說他沒有心。
因為他的心，在我這。
亦如我的心，他收下了，就是永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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