珉佑 15
珉奎起的早,已經吃完早餐的他看著面前睏的直打盹卻不肯放下手中吐司的小貓,寵溺笑開。
「醫生,你今天不是沒班嗎?」反正只要動嘴也不用睜眼,圓佑就這樣閉眼望著珉奎應該在的方向。
「要加班。」
「但是晚上會回家,一起吃飯?」
「唷呼!」
鼻尖因為想到晚上又有好吃的飯菜而多印上好幾個皺痕,圓佑滿臉寫著大大的開心。
「眼鏡,很適合你。」珉奎越過餐桌,長手揉了揉圓佑一頭剛起床的鳥巢窩。
「我昨天連睡覺都沒有摘下來,感覺連夢都比較清楚ㄌ。」
「你會加入八道幫是不是因為你開口就是胡說八道?」撐著下巴,珉奎樂得看他信口開河。
「給你𢼌落*喔。」
(*附註:𢼌落(pa--lueh)為臺語「打下去」的意思,空耳發音近似「巴蕊」)
「巴了沒飯吃,試試?」
「巴⋯⋯巴爸?」
「乖兒子。」
「你要遲到了,快點吃。」
「喔。真當起我爹了?也不錯,這爹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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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些先出了門,珉奎戴了頂黑色鴨舌帽和口罩上了車,偷偷停在視線死角的巷子裡。
沒過多久,圓佑一如往常的從他家走出,熟練的騎上停在樓下的機車,揚長而去;踩上油門,珉奎悄悄離了三部車身的距離,遠遠地跟著面前那台悠悠的機車。
他今天其實一整天都沒事。
現在會像個跟蹤狂的原因,純粹只是他老是明著暗著問圓佑他平常的工作事項,他卻始終都不肯鬆口。
難得有個混混朋友,他真的很好奇這個行業一整天的行程究竟是什麼,既然他不講,那就不能怪他用自己的雙眼看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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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第一站,圓佑來到了一個看起來像是八道幫據點的建築,一群混混排排坐在機車上,似乎是在等著整隊和分配當天任務。
他看見眾人列隊紛紛恭迎圓佑到來,倒是稀奇的趕忙用手機拍下。
每天在他面前一言不合就打滾撒嬌的潔癖小貓,真的是數人之上的威嚴領頭,這讓珉奎心裡泛起不由自主的驕傲。
就算是混混,圓佑鐵定也做得很好吧。
還在感慨之時,珉奎看見了那個女孩。
年紀應該極輕,臉上的妝容有些違和的濃艷,穿著前衛清涼,十分惹人注目;一邊抬起雙手,她將長髮紮成簡單的馬尾,然後直直走向圓佑,見來人,圓佑也勾起嘴角,手臂自然而然搭上女孩的肩,兩人說說笑笑,親密不已。
「應該也是⋯⋯同伴之一吧?」
見一男一女就像磁鐵般再也沒有分開,珉奎嘴角有些遺失了上揚的動力。
「那是誰?」
「為什麼他從來沒跟自己說過?」
指尖無意識敲打著方向盤,車裡的溫度彷彿升的極高,珉奎將空調一下調降了數度,想脫離那股糾結的煩躁感。
女孩跨上了圓佑的後座,手再平常不過的摟上了圓佑的腰,然後他看見圓佑拉了拉女孩抱緊的手,像是確認了安全過後,也戴上安全帽騎去下一個目的地。
珉奎跟上是跟上,但再之後,他都無心在本來想探索的混混日常,而是滿眼都是兩人之間過於顯眼的親暱。
他看著他趁小弟在內討債時,在外一邊撫弄女孩的髮一邊笑得燦爛、看著他在街口吃飯時會先幫女孩將筷子揭開拿好湯匙、看著他在巡視地盤時,會不忘將女孩護在沒有車的內側,他的呵護,無微不至的都在女孩身上。
這些溫柔,是珉奎從未擁有過的全圓佑,是陌生至極的全圓佑。
沒來由的氣堵在心頭,珉奎單手轉動方向盤,終於甘願掉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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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落魄的備著晚餐的料,他腦中全部都是他對著別人笑的疼寵。
回過頭來想想,他發現自己對圓佑的認識其實很少,不管是他的工作、他身邊的人、還是他這個人。
他知道他有潔癖、知道他喜歡吃什麼、知道他柔軟細膩、知道他身手矯捷,但這都只是細瑣皮毛。
真正攸關他這個人的一切,都像是一團迷霧,偏偏圓佑卻總不願意對他透露太多。
霧不散,所以看不透,所以迷了路;不清楚,所以才陌生,所以才不安。
但是他知道,自己腦中無限的揣測,到頭來都只是揣測。
有話,就親口問、有遲疑,就親口說。
他不是一個愛拐彎抹角的人,他相信圓佑也是。
搖了搖頭甩掉那些混亂,他強迫自己專注在一道道他愛吃的菜色。
在沒有聽到他親口解釋之前,一切都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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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了?」
「洗洗手,準備吃飯囉!」
聽見玄關傳來開門聲,珉奎探頭看著圓佑風塵僕僕歸來,暖聲歡迎。
「好香⋯⋯好餓⋯⋯」一回到家,圓佑像是卸下所有的防備,皺巴巴呀呀大哭的抱怨著。
看著面前抱著碗吃得津津有味的人,珉奎低下頭夾菜,卻終於按耐不住脫口問出。
「問你喔,你帶的人裡有女生嗎?」
「有啊,我這裡不多,只有一個。」
「你⋯⋯跟她很好?」
「她我乾妹,從小看著她長大的,當然好。」
每個混混都有乾妹,果然是不變的定律。
珉奎撇了撇嘴,他知道圓佑不是在跟他嬉皮笑臉,但這麼認真的表述他和異性關係良好,還是讓珉奎有些不是滋味。
「她跟我一樣,從小沒爹沒娘。不懂怎麼保護自己,每天張牙舞爪,以為這樣就能耍狠逞兇。」
「看著她,就想多照顧一點。我像她那個年紀時,沒人帶、沒人管,現在她有我了,總不想讓她像我一樣,這麼辛苦的長大。」
圓佑淡淡說著,可是眼神卻再認真不過,似乎還帶了點珉奎無法理解的惆悵和無奈。
「醫生,你不懂的吧?」
「沒事,畢竟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啊。」
對圓佑來說,自己的生長過程混亂骯髒,拳頭染上的血、眼角掙扎的淚,有一頓沒一頓的生活,大大小小的吆喝威脅,他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連滾帶爬的茁壯。
自從看過了珉奎家人之後,圓佑更加深信他和自己完全不同。
在一個充滿愛的環境下長大,他擁有世界上所有的善意和光亮,所才能成為這麼燦爛耀眼的人。
「喔?所以你跟乾妹就是同一個世界的,我就不是?」
「當然啊,你怎麼可能是。」
刺耳的撕裂,是珉奎唯一能感受到的。
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圓佑就在自己眼前;既然在身邊,對珉奎來說,距離就會是最近的。
他以為對圓佑來說,也是這樣子的。
他們領域不同、專業不同、身家不同,所有的所有都不同,可是即便擁有這些差異,他們還是能好好的待在彼此身邊,就像直至今日的他們。
直到聽圓佑親口說出,他才知道原來對他而言,他們之間的距離始終比任何人都遠;即便兩人同住、即便兩人擁有日常、即便他現在正在吃著他做的菜,對他來說,他們還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在他的世界裡,卻還得眼睜睜看著他將他人放在身邊,這真是⋯⋯該死的難受。
「也是,我跟你們,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原來不是我不懂你,而是你從來就沒想讓我懂過。」
他不知道圓佑有沒有聽見,這是氣話,卻也是實話。
所以他想問的問完了,想知道的,也得到答案了。
「我吃飽了,你吃完之後記得收拾。」
「醫院有事,我今晚就不回來了。」
放下碗筷,珉奎起身將餐具放進水槽,轉身走回房間。
隨意塞了些盥洗衣物進包,他往後一背起又走出房間,不再望向餐桌旁那個傻傻看著他離去的身影,推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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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糟糕了。
珉奎趴在休息室裡,兩隻手胡亂在頭髮裡扒啊扒。
他不是笨蛋,他知道這種過份的在乎一個人代表什麼。
要接受自己喜歡上全圓佑,一點都不難。
難的是他現在才知道,原來在感情面前,他根本不是什麼擁有高學歷聰明腦的厲害醫生,他只是個愛吃醋的普通男人。
訊息聲咚咚響起,珉奎拿起手機,看著那人一如既往傳來的訊息,這是第一次,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另一端的圓佑環繞著四周空蕩蕩的房間,縮在珉奎幫他買的柔軟地墊,他用茸茸毛毯從頭將自己牢牢捆住,然後呆呆看著面前灰白的牆壁。
本來總會有個人擋在牆壁前的,現在卻已經數日不見蹤影。
自從那日之後,珉奎隔天、隔天、再隔天,好幾個隔天,都沒有再回家。
他從來沒發覺,原來少一個人,房間竟然會變得這麼安靜。
失去照顧的掌心傷口雖然已經痊癒,卻似乎隱隱有些作痛。
鐵定是因為少了那人的魔法呼呼,本來不會痛的,卻都在等不到他後疼了起來。
伸手偷偷抓過珉奎平常墊枕的枕頭,他輕輕抱在懷裡。
和自己一樣的洗髮精味道混雜著珉奎平時堅持一定要擦上的乳液味,香香軟軟的,每次聞著這個味道,他似乎就能一夜好眠。
手機已經好幾天沒有來自他的訊息,圓佑下意識又拿起確認了一次,然後再次失望放下。
「是⋯⋯真的很忙嗎?」
「可是他之前再怎麼忙,都不會忘記我⋯⋯」
然後他想起珉奎那天臨走前落下的那句。
他聽見了,他說他們怎麼可能會是同個世界的人,他說他不懂他。
「他生氣了嗎?」
「生我的氣嗎?」
不是拳頭可以解決的事,圓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解決。
可是,就算不知道,他也想見他。
「既然他不回來,那我就去找他。」
「他看到我,就不會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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咿咿嗚嗚的救護車聲由遠而近,珉奎跟著護理人員出去迎接病患,沒想到卻從車上下來了個熟悉的身影,和擔架上另一個正夭夭哎哎血流滿身的包手大哥。
「姓⋯⋯姓全的⋯⋯你瘋⋯⋯瘋了嗎?」
那人嘴邊淌著紅,還不忘盡量把身體斜身曲起,反正能離全姓男子越遠越好。
「我好心把你送來醫院,你還說我瘋?」雙手插在口袋,圓佑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你⋯⋯我不就是你打⋯⋯成這樣的⋯⋯嗚嗯⋯⋯」見珉奎靠近,圓佑立刻緊緊摀住傷患的嘴,直接把那人給憋暈昏過去了。
「珉奎,這個你別管了,要送骨科手術,我們來。」
「外面那些你先去看看,做個簡單的急診判斷,等等我再來接手。」值班醫生轉頭匆匆叮囑幾句,便隨著護理人員推著擔架離去。
「我在那裡等你,你去忙。」圓佑聽見剛剛的話,趁珉奎還沒開口之前就先搶著講;比了比旁邊靠牆的座位,咻地一聲就跑去坐下。
數日不見的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珉奎自然是詫異的。
趁機瞬間掃視了他整身,確定圓佑應該沒有受傷之後,也只能暫時先去處理其他的傷患。
晃眼數小時過去,評估完最後一個患者,珉奎才匆匆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稍微暫離。
輕輕拍了拍已經在座椅上不小心睡著的圓佑,珉奎心中有喜、有慌亂、有想念、也有難挨。
「你忙完了?」意識到自己昏迷的圓佑,拍拍臉嘗試讓自己清醒些。
「嗯。找我?」
「⋯⋯嗯。」
看圓佑低著頭,臉上還帶著些少見的晦澀,珉奎嘆了口氣,伸手一拉將他帶到少人行經的樓梯間。
「說吧,什麼事?」
「為什麼這幾天都不回家?」
「你不可能天天都值班吧?」
「⋯⋯就不想回。」
「是因為我嗎?因為我在家,礙到你了?」
「是的話我可以搬出去,但你不要不回家⋯⋯」
圓佑抬起手,似有若無的拉上了珉奎的衣角,就像迷路的孩子,無助又可憐的模樣,逼得原本想鐵著臉面對的珉奎再再嘆了口氣。
「不是你,不准搬。」
「那是為什麼?」
「我不想說。」
「為什麼不想說?」
「你為什麼問題這麼多?」
「因為我⋯⋯」
見圓佑就是不肯放棄,珉奎伸手扶過他的後腦,往前一踏便將他壓上了牆,唇沒有猶豫的徑直落下,用最原始的方式阻斷了所有後續。
這個吻最初是沒有帶任何侵略性的,只是單純唇與唇之間的浮貼;可是一嚐到圓佑味道的當下,幾乎是立即的,珉奎無法思考,只能任憑身體主導他的動作。
收緊了單手的環抱,微啟的唇張口包覆了更多;揪著自己衣角的指尖明明不知所措卻始終沒有掙扎,只是聽話的讓他汲取著、探索著,直到兩人都需要下一口的氧氣,他們才終於分開。
將掛在頸上的聽診器兩端聽筒放入圓佑耳裡,珉奎略微拉開白袍,將聽音處隔著薄薄的短袖輕貼在自己心際。
「你聽聽看。」
「我不想說,但求你⋯⋯聽出來。」
狂烈地咚咚震動從耳邊清楚傳出,那是珉奎的心跳。
他要我⋯⋯聽出⋯⋯他的心跳?
圓佑無法仔細理解,因為還有另一個強烈的共振使他無法忽略,那是自己克制不住的脈搏,大聲地就像在耳朵旁邊鼓噪。
抬頭望向那雙總是溫柔的深邃眼神,他雖然不懂,但他不要他再離開。「醫生⋯⋯」
感受到他緊緊揪著自己的衣料從沒放手,珉奎輕輕撫上用力的指尖,取而代之的是柔柔牽起了圓佑。
「我今天會回家,不要擔心了。」
「晚點見,嗯?」
「⋯⋯說好了喔,晚點要見的喔。」
輕輕一拉將圓佑帶進懷,珉奎低頭抵在懷中人的肩際,低聲喃喃。「嗯,就你笨。」
「不要老是說我笨,我哪有笨⋯⋯」
熟悉的味道撞進鼻息之間,圓佑悄悄更埋進了一些,滿心都是想念和眷戀。
「好,你不笨,我笨,可以了吧?」
「嗯。醫生最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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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如約,珉奎乘著暗色終於回到許久未進的家。
可能是正在等待著自己,才一推開門,珉奎就看到一個蜷在沙發上卻倒得歪七扭八的身影。
「圓佑,醒醒,不要在這睡,回房間。」
「醫生,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
蹲下身,珉奎輕撫過圓佑的臉頰。
閉著眼睛,他還有些迷迷糊糊,只是慣性握上那雙溫暖寬厚的手掌,微微貼著蹭著。
「醫生,我沒唸什麼書,可是如果你發生什麼事,還是可以跟我說。」
「在我這,不管是不是你的錯,都絕對不是你的錯。」
「如果我偷東西呢?」
「那⋯⋯是那東西欠偷。」
「如果我不小心傷了人呢?」
「那⋯⋯是那人活該。」
「如果我不小心喜歡上一個人呢?」
「那是那人欠喜⋯⋯啊?」
「沒事,你回房睡吧。」
「真的要跟我說,我這人沒什麼朋友。但⋯⋯你是。」
「是?」
「很重要的⋯⋯朋友。」圓佑頓了頓,語氣有些猶豫。
用盡全力勾起嘴角,珉奎擠出淡淡笑意;見者以為笑了就好些了,笑者卻因他的放心而更澀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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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午夜時分,珉奎卻遲遲無法入睡。
意識到自己的感情之後,連跟圓佑待在同一個房間,都只是心煩意亂。
他坐起身,看著身旁地板安心打著呼嚕的人影,隨後低下頭曲起膝,將臉深深埋進掌心。
他想起白日那個過於急躁的吻、想起他軟軟糯糯的勾扯、想起自己心思大亂的擁抱,想起在為難之際他不惜受傷的拯救、想起自己總拿他彆扭傲嬌卻又明擺著的依賴沒轍,最後,他想起他總是柔柔呼喊的那句醫生。
「笨蛋。」
「早就……不只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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