珉佑 15

〈 PART 11 〉

冷峭的冬天會過去,當嫩綠開始悄悄在剩餘的寒意裡萌芽,初春就會來到。行人的穿著不再厚重沉悶,換上的繽紛點綴著城,彷彿什麼都開始值得期待。

「哥,是明天吧?」

睡前將圓佑攬在懷裡,珉奎抵著他的髮,喃喃問道。


「嗯。」


「會不會⋯⋯很危險?」

「我看電影裡要脫離組織的那天,老大都會派出一堆人馬然後把主角打得稀巴爛。」


圓佑聽聞,輕輕笑了出聲。

「可是主角最後還是會活下來,然後成功脫離吧?」

「是這樣沒錯,可是那是電影啊,現實中我們又沒有主角光環。」


「不是,所以難道真的是像那樣嗎?」

珉奎瞬間低下頭,語氣急促擔憂。


「你都說是電影了,怎麼可能是真的。」

拍了拍珉奎的心窩,圓佑繼續柔聲。「現在很文明的,只要錢給得夠贖身,什麼時候想走都可以。」


「那你的錢⋯⋯有夠嗎?不夠的話我可以先借你,你以後慢慢還就好。」

「我當頭這麼久,該存的還是有點底。況且如果真讓你出,不更像你贖了我?」

「那也挺好啊,花點錢就能買你的下半生,多划算。」

「不用花錢,你也有我的下半生,更划算。」

「不過醫生,我現在比較想擁有你的下半身。」

造次的手不安分的揉上雙腿之間,珉奎嘴邊立刻勾起笑。「行啊,拿什麼來換?」


「看你覺得我的嘴比較值錢,還是我的下半身比較夠抵帳?」

「可能要兩個加起來才夠喔。」

「我是不是誤入黑店?」

「小本生意,童叟不欺的。我們還開放先驗貨,隨時歡迎你自己確認。」


兩個人笑鬧成一團,然後吻著、碰著,本來有些揪緊的氣氛瞬間變得綺靡豐艷,就像他們交往的日子以來,從不厭煩的次次親暱。


很快的一人的心思多被慾望佔據,一人雖然迎合著卻隱含愧疚。


他不是故意要騙他的。

可是如果說了實話,那他鐵定就做不成他想做的事了。


所以醫生,抱歉,請原諒我唯一對你說過的謊話。

我答應你,只要我全身而退,從今往後,再無虛言。



隔天一早,珉奎特地幫圓佑選了一件嶄新的全黑質感西裝,還仔細替他把眼鏡鏡片擦得雪亮。


「老大要是看到你這麼斯文紳士的樣子,鐵定也會知道你已經不適合再繼續當混混了。」


「一定的吧。」圓佑對著鏡子東轉西轉,有些驚訝。「我從來⋯⋯沒有這麼體面過。」


勾上珉奎的頸,圓佑埋進他最喜歡的懷抱,放任自己深深汲取著、眷戀著。


不管今天會如何,為了他愛的人,什麼都值得。


「珉啊,我愛你。真的真的,好愛你。」

「謝謝你,有你,我的人生才終於有了新的可能。」


「笨蛋,是因為你願意,我們才有了新的可能。」

「我才該謝謝你,還有我愛你,很愛你。」


撫過圓佑柔軟的頰,珉奎捏了捏他泛紅的鼻尖,然後輕輕吻上。


「約定好囉,從明天開始,就是新的開始。」

拇指相印的瞬間,兩人心裡都是一樣的悸動和期盼。


明天啊,真好。

他多希望,會有明天。



「老大,我來了。」圓佑雙手插在口袋,踏進八道幫組織最上層的據點。


「嗯,小全來啦。」奢華的辦公室裡,坐著一個已經白髮蒼蒼,卻依舊穿著筆挺、氣勢不凡的老人。


那人放下工作,起身走向室內中間的皮質沙發坐下,然後拍了拍身邊的空位開口。「來,坐這。很久沒陪我聊聊天了。」


「怎麼樣,最近都還好嗎?」

「很好。我⋯⋯認識個人,好一陣子了。」圓佑清澈的眸光直視當年在街上救了他、並將他帶入組織的恩人,毫無閃躲。


「我知道。」


老人笑了笑,臉上沒有任何不悅。

「眼鏡,很適合你。早該戴著,何必在那成天瞇著眼看。」


「他送給我的,說一起把乾淨的世界送給我。」

「我⋯⋯不想辜負他。」


「挺好的,傻小子,終於學會愛了?」拍了拍圓佑的頭,老人語氣裡有著放心。


「嗯。他教我的。」


「老大,你還記得你當年跟我說過,只要我開始害怕會沒有明天,那就是該退出的時刻。」


「我害怕了。」

「我怕再也見不到他,更怕他從此再也見不到我。」

「抱著這個心態,我做不好工作。」


「不愧是我親手帶大的。我說的,你都沒忘。」

「所以,確定了?」


「嗯。老大,抱歉。」

真的說出口後,圓佑的眼中不由自主還是浮現濃濃歉意。


雖然這並不是個光鮮亮麗的職業,可是八道幫無論如何,都是他第一個家。


和兄弟們一起叫囂過的白日,一起混戰過的夜晚、一起騎車狂飆在高速公路、一起暢飲酒歡直到清晨,他們都是火裡來血裡去的人,沒有人比他們更珍惜彼此。


在認識珉奎前,他從來不為此丟臉,甚至引以為傲。

因為那是世俗都不懂的,屬於他的年少驕傲。


可是星星,意外墜落在他的生命裡了。

如果他要配得上星星,就不能再耽溺於當個爛泥裡的刺人玻璃渣。


他要成為更好的存在,他要堂堂正正的站在他身邊。


做出了選擇,對於要放棄的這一邊,包含所有組構成現在的他的一切,再怎麼不捨都只能輕輕放下。


就像是知道他的掙扎,老人拉過他的手暖暖牽著,從未責怪,一如當年至今。


「不用抱歉。小全,做個好人,沒有什麼不好的。」


「贖金,我不跟你收了,無所謂。」

「可是你知道的吧,出了這個門,你得為了你的選擇而戰。」


「嗯,我知道。」


「行,那就去吧。」

「我不會說我相信你,但,我會祝你幸運。」


「謝謝老大。」

「收留我、教導我、帶領我、讓我能活下來、甚至讓我長大成人,真的,謝謝您。」


語畢,圓佑對著老人深深鞠躬,理了理西裝衣袖,轉身即將離去。


「小全,如果活下來了,之後不管做什麼,都不要愧對今天賭上性命的自己。」

「好好生活、好好去愛,好好當個你心裡想成為的,好好的人。」


「小全遵命。」



拉開門,映入眼簾的是曾經一起長大的幹部,領著曾經都是兄弟站成一列列人龍。


「立正。」帶頭的男人嗓音宏亮,響徹雲霄。

「敬禮。」


然後所有人一同低下頭,並且大吼出聲。「謝謝全哥!」


圓佑看著眼前,他想起自己曾經也在敬禮的行列裡,真心的對要離去的人表達藏進謝意裡的祝福。


所以他立刻也低頭,低沉卻堅毅。


「八道幫,謝謝!」


抬起頭,他面對一雙雙有感激、有不捨、有釋懷、也有悲傷的目光,輕輕點了點頭。


雖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可是他不想將眼鏡脫下。

他要好好看著每一張曾經出現在他生命裡的面孔,誰都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此生最後一次相見。


看著面前人龍瞬間發散朝向他拳腳而來,圓佑輕輕勾起嘴角,無論成敗,這都會是他這一生最後一次的鬥毆。



抄起地上遺落的棍棒,他踩著在這裡一遍一遍打滑和摔跌才學會的腳步,左迎右擊的摔開前方的第一波攻勢。


微風在他不停歇的動作裡輕柔略過身邊,然後他想起了他和珉奎的第一次見面。


在他傷得亂七八糟卻哇哇大鬧的時候,一張乾淨陽光的臉蛋湊進了他的視線,操著不輪轉的台語,三言兩語就讓他甘願躺下治療。


然後他說他乖、誇他棒、還那麼仔細的對待自己的傷口,就像他最喜歡的春日暖陽,溫柔炙熱。


所以他好想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掀開白袍的衣領,金珉奎,綠色的線這樣繡著。


他現在能夠一連躲過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退至角落重新穩住腳步,鐵定是他的話帶來的魔法吧。


天佑的佑,真的實現了。


在人海之下不停被逼退卻又抓住時機詭譎進攻,不一會兒周遭已經開始出現一些倒地的人群。


只是魔法總會有失靈的時候,他的西裝也被劃出了數道裂口,很痛,他知道那些傷口都不淺,所以他更要抓緊還沒失去意識的時候,想辦法再多敗一些人。


那時被對家狹持的他,不知道是不是跟現在的自己一樣緊張不安?


想到他有可能受傷、甚至有可能死亡,圓佑至今都還能想起當時揪緊狂跳的心臟。


他以為他會從此害怕,從此遠離並唾棄他,那也是他應得的。

可是他沒有。

他又再一次的治療了他的傷口,甚至帶他見了他的媽媽。


不,應該也可以說是他的媽媽。

因為她已經認自己是乾兒子了嘛。


自從那天之後,他不僅有了家人,還有了家。


真正可以安心窩居的家,有人會等待著他回來的家。



左手被一棍打廢了,無所謂,他還有右手。

身下的腳步沒有停過,他開始善用周遭所有能利用的器具,藉著擺盪的怪手,他單手撐在鏟斗,速度加作用力正好使他能高速踹過朝他襲來的一列縱隊。


搖了搖頭,想辦法將有些失焦的視線重新聚回眼前,人已經剩不到一半了。


身體有些發冷,好難得。

因為和珉奎生活的這段期間,他從來沒讓他著涼過。


為了怕冷的他總開著的暖氣,時不時就多幫他帶著的外套圍巾,還有總是一天天都沒忘記說的那句喜歡、厚實的擁抱、和一道道盡是他愛吃的晚餐,都讓他暖的想掉淚。


這樣的他,憑什麼這麼幸福?


然後他想起了那天,他們的深夜海畔。


他靠在珉奎懷裡,聽他在耳邊輕輕說著那天遇到的痛苦。


「哥,你能不能⋯⋯退出?」

深深埋在他的肩窩,他聽見珉奎第一次這麼脆弱。


「我從來不覺得你做幫派不好,你很適合,也做得很好。」

「我從不覺得丟臉,但我卻每天都忍不住害怕。」

「我開始會怕不知名的來電,我怕接起來,電話那頭會跟我說你怎麼了;也怕會不會有天當我回家時,看見的是滿身浴血卻又不能送醫院的你;更怕會不會有一天,你出門之後就再也回不來了。」


「因為我是醫生,我以為我離死亡是最近的。」

「但⋯⋯你卻比我更近。」

「我經手的是別人的死亡,但你面對的,卻是每一天都有可能來到的盡頭。」


「我知道這個要求對你來說,一定很難。」

「八道幫是你的之前、現在,是你的全部,我都知道。」


「可是⋯⋯你也是我的全部。」


「如果你不在了,剩我一個人了,那我,就再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笨蛋。


早在他跟他開口之前,他就想過這個問題了。



右腳傳來劇痛,陳舊型的骨頭錯位讓他比其他人更容易骨折,兄弟們都知道這件事,所以才故意攻擊他的傷處吧。


撕下一片襯衫衣角快速纏繞,想辦法將重心先移到左腳,最大幅度的降低右邊的受力,他退至空間另一端的直角面,這樣至少能將剩下三三兩兩的敵人控制在他的正前方。


重傷至此,他已經無法再敏捷了。


慘白的面容,唇際卻帶著最鮮艷的紅。

從身上滴落的血漬在每一個停下的瞬間流淌在地,綻放成一朵朵鮮嫩的花。


但他,卻終將近乎凋零。


愛上珉奎之後,他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必須得離開幫派。


可終究還是會迷惘的呀。

畢竟那是他為數不多的能耐,如果抽離了這個身份,他還能拿這身蠻武幹些什麼?


「可是我除了打架,什麼都不會。」

「身體素質好,你可以當健身教練;懂得怎麼討債,或許也可以試試看保險員,退一萬步你就算真的什麼都不會也沒關係,我們還有大把的時間,擅長的東西,再找一個就好。」


是啊,再找一個就好。


只要珉奎在,那就沒什麼好害怕的了。



面前的視線已經過於模糊,右手勉強抓著鐵棍撐著地板,身上的濕黏讓移動變得緩慢,他好像就快感受不到自己的身體。


但,光就在眼前了。


見面前一人腳步有些不穩,圓佑深吸一口氣抄起鐵棍往他身上砸去,成功撂倒目標,卻來不及注意到最後剩餘那人從他背後閃現,木製的球棒毫不留情砸上了他的後腦,在他轉身面對敵人時,卻又被一拳擊中了臉頰。


鏡片應聲碎裂,圓佑閉起眼睛雙膝跪下,頭部受到重擊讓他的世界只剩天旋地轉,一陣陣反胃的噁心感湧上喉頭,好像五臟六腑都已經錯位,只剩些微的脈搏還在耳邊鼓譟著。


他要我好好保護眼鏡的,怎麼辦,我讓它破了。

他特地幫我買的西裝,也都被割壞了。


珉奎⋯⋯不會生氣的吧?


他總是那麼溫柔、那麼寵溺。

即便他明明是在街頭長大的野草,他卻當他是溫室裡最獨一無二的雛菊。


未來,他也好想保護他。

想要和他一起過上一般人計較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常,那一定很幸福。


珉奎啊⋯⋯好想見你。


回過神,圓佑抬起已經止不住顫的手,將碎裂的鏡片玻璃抖落,然後像是給予好運的戰符般再次戴上。


就要回家了。

等回家之後,他要纏著讓他抱一整夜。


圓佑輕輕牽動唇際,然後大吼出聲,像是釋放所有能量一樣,他迅雷不及掩耳的撲向最後剩下的敵人,右直拳、彎腰、後退,然後左腿踢向那人的腹部拉出距離,讓碎裂的右腳踏出最後一步,乘著風速他揮出決勝的一記拳,那人應聲倒下。


往後退了幾步,圓佑呆呆跪坐在地。


醫生,你看到了嗎?

我答應過你的,我贏了。


從今往後,我不再是八道幫的人了。

可以和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


奮力想撐起身體卻往前撲跌,他勉強靠著身邊棧板支起身,圓佑步伐沉重搖擺,踉踉蹌蹌的步步往出口前進。


春日暖陽,天氣不涼也不熱,剛剛好。

徐徐風吹,他閉起眼睛,想起那日在隧道時他和珉奎說的,掌心跟著緩緩平舉,像是輕輕承接了些什麼後,腿卻失去了力量。


在失重倒地前,他好像成為風,終於,自由了。



耳邊隱約聽見救護車鳴笛的聲音陣陣狂響,他不知道救難人員說了什麼,他只是在不停咳出猩紅之間,喃喃重複著同一個醫院。


已經沒有睜眼的力氣,圓佑總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片又一片的黑暗裡。


「⋯⋯全⋯⋯圓佑?」

是珉奎的聲音,太好了。


使勁微睜雙眼,他想,不,他得看看他。


「答應⋯⋯你⋯⋯咳咳⋯⋯」

「你⋯⋯的我做⋯⋯到了喔⋯⋯」


我做到了,所以醫生,不要哭。

依稀看見珉奎一滴滴墜落的淚珠,他想替他擦去,卻再也舉不起手。


「可是⋯⋯晚上,好⋯⋯像吃不⋯⋯了飯了。」

「珉⋯⋯對不⋯⋯」


失去意識之前,嘴邊的鐵鏽味讓他想起海邊的腥鹹,想起那晚他們從深夜一路相伴到黎明。


他一直在想著珉奎說的話。


「我不是不想擁有明天,我只是,從來沒有擁有過明天。」任由他隨意擁著吻著,圓佑淡淡開口。


第一道曙光緩緩從海平面的那端升起,已經習慣黑暗的圓佑下意識伸出手擋住面前過於刺眼的光,然後珉奎也伸出了手,輕輕地牽起了圓佑。


「你現在有了,不是嗎?」

「你看,我們已經在明天了。」


珉奎一直都想讓圓佑知道,明天會來,而他會在。


「如果你能離開滿城血雨的夢魘,我會陪你看盡繁花盛開的世間。」



「金⋯⋯珉奎⋯⋯」

嘴巴嘗試著動了動,圓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成功唸出這個溫暖的咒語,他只覺得好像慢慢的好像變得舒服了,不痛了。


閉上眼睛,他好累,想要好好的睡一覺了。


當一覺起來的時候,他會期待、很期待,再張開眼睛的那一瞬間,就能活在有他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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