珉佑 １５

〈 PART 2 〉

「放手！我說放手！不就頭破了一包，有什麼好來醫院的？」

「我們這種沒有在來醫院的啦，傳出去我丟臉丟到對家去了。」

亂哄哄的鬧劇在眼前上演，這正是珉奎正式從見習醫生轉為實習醫生第一年的頭幾日。

很幸運的，在不分科的輪轉下，他第一站就來到了他一直躍躍欲試的急診單位。

又忙又亂、瘋子還一堆兩坨，這是從他一進醫學系，就常常聽見學長姐掛在耳邊的碎念。

可是他無所謂，他只想在第一線學習更多搶救人命的方法，而且越早逼自己面臨急迫的生死關頭，他知道自己會進步得更快。

因為才剛入科，根本還沒多少實質上的體會，如今看著面前這場鬧劇，他倒是有點了解為什麼想待在急診的醫護人員少之又少。

數名護理師和值班醫生分別壓著一個剛從救護車上推下來的傷患，從珉奎離得近，剛好可以看見那人穿著白色背心、外罩了一件應該本來是綠色紋路的短袖襯衫，反正衣服不管本來是什麼樣子，現在都成了血淋淋的暗紅色。

肉眼看來身上外傷累累，不過最為嚴重的定是頭上開放性撕裂痕，傷口不長卻應該極深，不停流出的血跡沾上了他的左臉和全身，又因為他不停激烈掙扎，導致病床附近的地板、醫護人員的衣服也全都無一倖免。

最令人困擾的是明明受了傷，卻堅持不好好配合的態度，讓周遭的護理人員紛紛皺起眉，手上拿著消毒藥物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既然還有精神大聲嚷嚷、語句組織看起來也沒問題，應該腦沒壞。

珉奎一手拿著病歷當擋板，一邊悄悄地飄向鬧劇中央。

「大哥，長得很帥欸。」慵慵懶懶開口，他不疾不徐。

「當然，兄弟們都叫我八道緣投仔*。」傷患抬起頭看向珉奎，瞇起雙眼，神情帶著發自內心的驕傲。

（*附註：緣頭仔為臺語帥哥的意思，空耳發音近似「俺桃啊」）

「噗⋯⋯」

就是太發自內心，周遭才紛紛忍俊不住。

「笑？剛剛誰敢給我笑？八道幫沒聽過嗎？都我罩的啦。」挺起胸，傷患又開始情緒激動地罵罵咧咧。

「那個，八道大哥，你先冷靜一點。」

「你額頭破了一個大洞，再不處理的話很有可能會留疤。到時候你就會從八道緣投仔變成八道醜芭樂喔。」

「夭壽，這樣不行，你們趕快幫我擦個藥，我知道有那種除疤的藥膏，給我這帥頭來一下。」

聽到有可能會殃及外貌，那人瞬間乖巧往後躺下。

然後又像想到什麼再度瞬間掙扎起身。

「啊你們自己嘴巴小心一點，誰被我發現在外面亂傳我消息，我絕對給你巴蕊。」

值班醫生趁他冷靜了些，立刻靠近快速診斷了下他的各處傷口。

比了比手勢，兩人移動到旁邊，只見學長拍了拍珉奎的肩。「既然你這麼會哄他，這傷患就交給你照顧了；他傷口我大致都看過，頭部那個深了點需要縫，身上的應該都只需要擦藥。觀察幾天他的狀況，如果不對勁記得要聯絡電腦斷層確認有沒有腦震盪的情形。」

珉奎在見習醫生時表現就很亮眼，將病患交給他自然前輩們也都較為放心，尤其是這種傷勢小兒科、態度精神科的燙手山芋，能丟多遠就丟多遠。

「好，謝謝學長。」

「嗯，有事再跟我報告，就這樣，之後縫合就交給你了。」

ｘ

「來，八道大哥，我們要處理傷口了，床我稍微幫你升起來一點方便擦藥喔。」拿好需要的器具，珉奎拉上病床周遭的闈帘，一手捧著鐵盤，一手摁下床邊的升降按鈕。

以不影響傷口的程度，珉奎輕輕坐在床邊和他平行；看著那張臉蛋因升起的角度越來越高而離自己越來越近，心中有些訝異。

如果真如他所說是混幫派的，那這張臉蛋也未免過於秀氣。

一頭未經任何挑染吹整的烏黑短髮，瀏海沾上血而縷縷輕貼在額前，扁葉般的眼型漂亮精緻，最讓珉奎留下印象的是他上唇尖峰與峰之間形成完美的凹陷，自然飽滿的弧線搭上染紅的唇色，說真的，好看極了。

「欸，啊是很嚴重嗎我的臉？完了，不緣投了。」那人像是看不太清楚面前，總是微瞇著眼，臉上還有著大寫的惶恐。

「沒有，還是很帥，不要擔心。」

不知覺笑出聲，珉奎這才回過神，手邊動作也開始逐一進行。

清水和消毒液一遍遍的清洗過額上的傷，猩紅可以被稀釋成淡紅，但痛感無法被消解；他看著他緊緊皺起眉卻死咬著唇不願意唉疼，大抵知道又是個愛面子的。

「你是不是看不清楚？我看你剛剛一直瞇著眼睛。頭部外傷如果之後有視線模糊的狀況要跟我說，可能很嚴重喔！」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珉奎一邊清瘡一邊問著。

「那我可能已經嚴重二十幾年了內。」像是被逗樂，那人勾起嘴角。

「這近視啦。」

「那為什麼不戴眼鏡？這樣近視會加重欸。」

「戴眼鏡？混黑道的戴什麼眼鏡，笑死人。啊這樣一打就碎，插到玻璃的人是我捏。」

這個原因太特殊了，珉奎真完全沒想過常打架的人確實好像不太適合戴眼鏡。

「那隱形⋯⋯」

「喔，這樣一打下去就不是插到玻璃而是失明的事了。」自己打斷了自己的話，實在有些荒唐的對話讓珉奎嘴角始終下不來。

「大哥，常打架？」

「常啊。」

「那現在借我打一下？」

「？！？！？！？」作勢舉起手，珉奎看見那人細長的眼裡閃過八百種情緒，手要抬不抬的快速抖動了下。

逗他，好有趣。

他是有在路上和電視裡看過小混混，但親眼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只是他和他想像中的那種黑道，好像不太一樣。

「打針啦。」

「傷口要縫合，不打麻醉你會痛死。」

「喔⋯⋯醫生你愛說笑捏，嚇我一跳。」鬆了一口氣，那人回靠在床頭，像是終於有些累了，雙眼終於甘願閉起。

「來，吸氣喔。」

針頭才正要刺進皮膚，那人卻倏地睜開眼睛打斷了珉奎的動作。

「欸欸欸欸醫生，那個，我有點怕打針啦⋯⋯你們這裡有沒有什麼可以握的？球棒啊或鐵棍之類的？」

「這裡是醫院，不是幫派據點。」

「喔⋯⋯也是。」

見他緊張的手足無措，重重再度閉起的眼睛使眼尾周遭的皺摺多上了好幾層，抿的死緊的唇血色盡失只剩慘白，整個人看起來不像他口中的八道大哥，反而像隻受著傷哆哆嗦嗦的小黑貓。

心裡有些軟綿，珉奎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膝蓋上緣，輕拍示意著。「大腿給你捏吧，不過你放輕鬆，我技術很好。」

「來，吸氣。」

他見他乖乖吸了一大口氣，腿上傳來微弱的輕捏，麻麻癢癢的。

下針精準，將麻醉劑推進傷處後珉奎很快就開始一上一下的進行縫合。

「會痛嗎？」

「不會。」

「打架也不痛嗎？」

「不痛。」

「為什麼打架？」

「對家耍陰招，分明欠打。」

可能是麻醉的影響，那人覺得昏昏沉沉的；聽見醫生碎碎叨叨的問著，失去思考能力的他倒也亦步亦趨地應著。

「所以不是你先動手的？」

「不是。」

「棒，很乖。」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被說棒跟乖。

眼睫輕眨幾下，他嘗試讓自己清醒些；面前醫師神情專注的在替自己處理傷口，俐落的短髮不會遮擋他的視線，劍眉黑眸清澈卻有力，白袍下的肩線分明結實，靠在床邊的那雙腿更是長的不可思議，感覺甚至要比自己還高上半顆頭。

沒想到他輝煌的人生，第一次臉紅是因為被帥氣的年輕醫生誇獎。

尷尬的別過頭，他還想替八道幫留點面子。

「好啦，傷口不可以碰到水，看恢復狀況再決定什麼時候拆線。」

「要好好照顧喔，不然會留疤。」

「雖然我覺得你就算有疤，應該也還是很好看的。」

指尖輕輕順了下敷料的邊緣，珉奎沒想太多的就脫口而出。

瞬間，那人突然轉回，一雙視線對上另一雙，一時間竟也無人先移開；然後珉奎感受到細微的溫熱探上他的白袍下緣，緩緩上滑的過程中那人貌似也有意無意的施力將他拉得更近。

「金⋯⋯珉奎⋯⋯醫生。」原本有些皺褶的白袍被他拉開，他瞥了一眼繡上綠色細線的姓名處，唇邊揚起燦爛的上揚。

「嗯。你呢？」

「我還沒看到你的病歷，不知道你叫什麼。」

「全圓佑。」

「圓滿的圓，天佑的佑。」

「全圓佑。」他低聲複誦了一次。

「是會有魔力的好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