珉佑 ２０
放在講桌旁的手機亮起，圓佑無意識瞥了眼，接著明明已經在喉頭就要講出的下一句硬生生的被吞沒，腦中霎那的空白讓他只能望向坐在台下的罪魁禍首。
見他慵慵懶懶坐在最後一排，雙手手臂隨意背在後腦，清爽的牛仔襯衫映著好看的黑短髮，陽剛深邃的五官不只帥的逼人，甚至衝著自己笑得燦爛，他只能再度低下頭拿起根本不需要拿起的教科書，轉身隨意在白板上抄弄些與課本內的標題一樣的文字，試圖喚回腦子裡本來住得好好的學術架構。
他不喜歡生活裡有別人，不喜歡佈置好的順序被打亂。
不喜歡眼神有了追逐的目標，更不喜歡心臟跳動的頻率因一人的笑而浮挑。
但是他和那場雷陣雨一起浸濕了乾脊的土壤，有些意想不到的，已經發芽。
這是一個過於黏膩的夏季，衝進他鼻息間的那股橡苔淡香增加了濕熱，他們遇見的那天大雨就快要打下，預先撐著傘的他不記得天空的模樣，因為傘的邊緣，是一張佔據他所有視線的臉龐。
ｘ
九月，是各大專院校迎接新血的季節，校園裡充斥著為了搬宿舍和迎新活動而忙碌的新生和舊生，沉寂了三個月的校地，終於又迎來了年少的歡鬧。
他是學院中一名不起眼的教授，雖然頂著系上最年輕卻獲獎無數的光環，不過木訥冷淡的個性不討人喜歡，滿腹知識卻不和同事交際也不與學生打交道，最後只得落得個不上不下的位置。
沒人討厭卻也無人在意，這麼雲淡風輕的定位，他很是喜歡。
為了新學期，已經好幾天他都窩在個人的教授研究室窩著備課，直到聽到腸胃不滿的飢鳴聲，才意識到原來時間在不知不覺中來到晌午。
「Hey Siri，中午下雨的機率有多少？」
「你的所在地在 13:00 的降雨機率約為 80%。」
「Hey Siri，請推薦我幾家學校附近的快餐店。」
「好的，以下是我為你找尋到離你最近且評分最高的快餐店。」
「Hey Siri，你今天開心嗎？」
「能當你的助理我當然開心，那你開心嗎？」
勾起嘴角，他淡淡笑了。
和手機內建的人工智慧講話，是他平常唯一的消遣。
主導權在他，有問必答且不問不答的疏淡就是最嚮往的人際關係，更何況它還能在需要的時候提供相當的情緒價值，對他這樣子的人來說已經足夠完美。
滑了滑手機推薦的頁面，戶外想像中的燥氣讓圓佑皺起眉，無一想入口的食物；既然沒有食慾，他想著或許至少去買杯飲料墊墊胃吧。
拿起傘他走出校園，在脫離屋簷遮蔽的剎那不管是否降雨都立刻釋放了大大的傘面，手肘撐起的角度極低，眼前所見只剩坑疤的柏油路面和地上白色的告示線，他絲毫沒有想和任何路人對視的慾望。
過於一致的步伐被紅綠燈擋下，右手順了順已經太過於長卻始終提不起勁去修剪的頭髮，瀏海老是扎的眼睛有些刺痛，可是想到設計師那叨叨不休的嘴，惡寒略過全身，還是再緩緩吧。
ｘ
「要喝什麼？」
「草莓奶昔，謝謝。」
悶熱的天氣讓飲料店大排長龍，好不容易輪到他點餐，圓佑聲音低到不能再低。過於嘈雜的外界掐著他的咽喉不給喘息，他唯一的奢望只剩趕緊拿著飲料躲回自己的研究室。
「好的，這樣收您 70 元，請問要怎麼結帳？」
「付現。」
掏出皮夾，他攤開空空的鈔票夾層才想起自己始終忘記領錢，隨後立刻翻了個面打開零錢層，裡面大大小小的硬幣雜亂，一時卻也無法辨識實數究竟有多少。
將雨傘夾在腋下，圓佑動作開始有些慌亂。先是想辦法拾過一個個 10 元硬幣，再來努力湊著 5 元，在窄小的零錢層裡左右傾倒的後果就是整個皮夾因為受力不平均而不幸墜落地面。
敞著的開口隨撞擊四散了裡內的錢幣，再清脆不過金屬聲伴隨從人龍裡不耐煩的嘖聲，他蹲下身一個個到處撿掇，耳鳴伴隨著脈搏跳動在耳際，丟臉和惶恐則往心頭蔓延。
「小姐，我要一個紅茶無糖正常冰，還要一杯熱可可。他的跟我的一起結就好了。」
「好的，這樣收您 175 元。」
「我用電子支付，謝謝。」
就在圓佑才剛直起身，後方伸過一隻挽起衣袖的手臂，他聽見他說的，也聽見結帳完成的音效就在他耳邊的手機頁面響起。
「謝謝。」低著頭，他忙著整理剛剛掉落的錢包。
「沒事。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喝草莓奶昔。」
那人說著，男生的聲音低沉好聽，語句裡有著不合炎夏的燦爛的笑音。
「我現金好像不夠，方不方便給我你的帳號，我轉帳給你？」沒有理會他的節外生枝，圓佑依舊低著頭，從口袋拿出手機解鎖帳戶頁面。
「啊，下雨了。你好厲害，事先還帶了雨傘。」
一陣雷聲轟然巨響，隨後是大雨滂沱墜落。
圓佑從來不懂，為什麼大家都這麼喜歡把自然現象扯進對話裡。
「啊，下雨了。」
「今天天氣真好。」
「太陽好大呢。」
這是世人常掛在嘴邊的問候語，他卻無法理解聽到之後究竟要做何反應。
大家明明不會特地跟另一人說「啊，你在呼吸呢。」，卻老愛將也是自然現象的天氣加入話題，這讓圓佑感到厭煩。
尤其面前這個男人和自己的對話從來沒有在同一個頻率，圓佑嘆了口氣，抬頭對向那張初次遇見的臉蛋。
「不好意思，請給我帳號。」
見他如此古怪冷淡的執拗，那人甚至連眼睛裡都冒出了笑；終於乾脆點了點頭，他滑開了手機畫面。「這是我的帳號，你加我吧。」
按下了金額，視窗卻彈跳出了異常的警示。圓佑看了眼視窗，清淡的嗓音就快被大雨蓋過。「不好意思，要請你開放轉帳功能喔。」
「所以我是騙～你～的。」
「我只是想要你的聯繫方式而已。」把還空空的聊天室面向圓佑，那人拿著手機晃了晃，像痞子風流，也像孩子淘氣。
「三杯飲料好囉！」
兩人幾乎沒在調上的對話被店員打斷，他遞過他的粉色飲品後拿走剩餘的，手腕輕輕擺動著告別，晃起了杯子裡深棕色的浪。「草莓奶昔很適合你，就當用你的聯絡方式換一杯飲料吧。」
看著他撞進大雨裡，原本淺灰色的棉質外套瞬間暈出了顯眼的水跡，連圓佑自己都訝異身體會想都沒想就抬腿追上。
「雨傘給你。」
拉起夾克後的帽子，他將飲料仔細藏進外套裡用手臂環繞，東張西望了下就要準備衝進淅零。
「欸！」
只是他甚至還沒感受到濕意，那人大力一扯，他就被塞回寬大的傘下。
「我要去前面那所大學，你呢？」
「我也是。」
「既然我們順路，為什麼非得要有一個人淋雨？」
不得不說，是蠻有道理的。
雖然他不喜歡陌生人，但他也沒那麼喜歡淋濕。
「那⋯⋯我來撐吧。你兩手都是飲料。」
接過雨傘，他將手刻意抬高了些，才得以容納旁邊甚至比他高過半顆頭的男人。
ｘ
當雨下得太過於傾盆，連成絲線綿密落下的水光會朦朧似霧，一朵朵傘花綻放於街道，每一朵塑瓣下都是一個與世獨立的空間。
一個，兩個，三個。
在心裡他默數著。
街道已經太過熟悉，不用看路也知道該怎麼走；於是他再度低下頭，看著自己黑白色的帆布鞋踩在不深不淺的水窪裡，雨滴落在積水的地面上會形成同心圓狀的漣漪，一個兩個三個，團團包圍住他要前進的路線。
「地上有什麼？」
「水。」
「你喜歡水？」
圓佑只是默不做聲，比起這種尷尬的硬聊，他更希望兩人可以一路沉默到終點。
「我喜歡。」他兀自飛揚，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其實在自問自答。
看來一路沉默的心願是很難成真了，或許身邊那人就是不管怎麼樣都能自得其樂吧。
「我叫金珉奎。」
「嗯。」
「三秒內你要回問我一個問題，不然你就是小狗。」
「三。」
「二。」
「你⋯⋯不問我的名字？」
他是堂堂教授，怎麼能當小狗。
士可殺不可辱，開口就開口。
「下次再問吧。」
「下次？」
「嗯。這樣我就有理由，再約你見面。」
終於得到正常的回話頻率，珉奎聽起來語氣很快樂，可是講出來的話圓佑卻不理解。
「為什麼？」
「因為你很可愛。」
走進校園，圓佑率先踏進屋簷有所遮蔽之處，轉身才發現那人卻依舊站在雨裡，矮了兩個台階的距離讓他望著自己仰起頭揚起笑，像隻黃金獵犬，既無辜又無害的投下爆吠一般的炸彈。
遺世獨立的傘下隔絕了外在嘈雜，卻將身邊的人的聲音襯托得更加清晰了。
因為你很可愛，他說。
「呀金珉奎，你去買個飲料怎麼去那麼久？」
由遠而近的呼叫聲就到了身邊，嬌小的女孩撐傘衝進兩人之間，擠走了圓佑原本替珉奎遮蔽的傘面卻不自知，於是他默默收了傘，抖了抖細柄跌落雨滴。
退去了原本的掩蓋，女孩這時才看清珉奎身旁人的長相，頓時倒退了三步連聲問好。「全教授好。」
「嗯。」
他認得她，是大二的系上學生。
「你死定了你，這是我們系上教授，你居然還讓教授幫你撐傘？」女孩打了一下珉奎的肩膀，聲音透著不想藏的戲謔和藏不住的潑嬌。
「全⋯⋯教授？你是心理系的全圓佑教授？」
「嗯。」
「太好了。」
太好了，是什麼意思？
鏡框後秀氣的眼快速抬頭看了一下高大的男孩，見他火熱的盯著自己，只得慢悠悠的假裝無事移開。
女孩拉了拉珉奎的袖子又用下巴點了點活動中心的方向示意，見兩人應該已經無話要說，趁勢開口。「那教授我們就先走囉，還有一些迎新的活動要準備。」
見他們已經離去，圓佑收回了視線，拿出小心翼翼藏在外套裡的粉色，才正插下吸管，跑步聲又響在跟前。
「教授，傳給你的訊息，兩個小時內要回喔。」
「我是心理系一年級的新生，金珉奎，不要忘記了。」
只為了說這兩句無關緊要的話，他的肩際和髮梢都有了溽濕的痕跡。
「學姊，等我！」
還來不及回應更多，珉奎便已經跑回女孩身邊。
「學姊，這杯熱的巧克力給你，喝了應該會舒服一點。」
「怎麼會有？」
「學姊剛剛不是說過肚子痛嗎？」
「哇，謝謝，你好貼心。」
隱隱約約的笑語傳進圓佑耳裡，再望去珉奎已經接過女孩手中的雨傘，替他們撐著。
他慢條斯理地嘗試將傘面好好攤平折起，平常順暢的動作今天卻怎麼樣都凹凸不平，不再平整的傘有些膨大，看著老是不太順眼。
是系上的學生啊。
應該會是很受歡迎的那種吧。
終於坐進研究室，圓佑放任自己爛進黑色的皮椅，雙腿彎曲在身前，他緩緩抱住，將下巴抵在膝蓋上，若有所思想著。
然後手機訊息聲響起，他拿起看了許久後放下，放下後卻又再次拿起。
「既然我已經知道教授的名字了，那下次見面，就改成請我喝草莓奶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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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放著他的訊息沒有回，圓佑的眼神卻總不自覺飄向電腦螢幕右下方顯示的時間。
「課堂上就會見了。下次我拿現金還你。」
隨著眼神飄移的越來越頻繁，他正式放棄，拿起手機回覆。
「教授在一個小時又 59 分鐘後回了呢。」
「沒有超過兩小時，我很開心。」
雨後雷陣雨還在窗外潸潸，他看著玻璃窗面上的水珠聚合又分開出了神，放下螢幕裡根本沒打幾個字的頁面，終於願意正視繚繞在腦海裡的嗓音。
「Hey Siri，他說我很可愛，又說他很開心。」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沒關係，我也不是很懂。」
他的意思，還有他在乎的原因，他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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